好一会儿,思来想去的贞仪才开口说:“可是大父,这岂非是在让世人得过且过?知足常乐本无错,却也当就事而论,譬如做学问,若人人皆轻易知足,知难便退,岂不是永远都不可能有真正的进益?”
和缓的微风似乎也随着女孩子表述清晰的话而停滞了一瞬。
十三四岁的孩子,正当叛逆之龄。
橘子从去年开始就一直在暗中盯着贞仪,提防贞仪哪日晨早醒来便会性情大变,大肆叛逆一通,可一日日过去,贞仪好像只是在安静地长大。
而此刻她这番话,却似乎让她的“叛逆”
终于现出了端倪。
若可以将此称之为叛逆,那么贞仪的叛逆,便是对这世间的许多道理开始了明晰的质疑,而她原本的性情底色也在逐渐显现完整。
很显然,她不赞成小满即圆满的说法,至少在学问之事上是如此。
王者辅眼中含笑看着孙女,苍老的眼睛里似欣慰动容,又似忧虑与希冀并存。
贞仪看不懂大父眼睛里的东西,但她知道大父做学问的坚持,因此问:“大父,您也不是完全赞成这个道理的吧?”
“他若是赞成,又岂会落到这般田地。”
董老太太坐在后方廊下,手中握着拐杖,代替王者辅答道:“他这个人,岂止做学问要大满,就连做人做官也偏要大满……月满则亏这面镜子,在他身上映照得可谓是再清楚不过了。”
老太太话中不乏怪责埋怨,作为真正在操持这个家的人,她无法不去埋怨。
王者辅抵触一切神学,在任时毁神庙,建书院,他崇尚求真,欲破除蒙昧,因此被人称为“怪尹”
。
“他欲行之事,又岂是一人可为?凭一人之力偏要使这世间大满,到头来不过自毁前程……”
董老太太是在对孙女说话,目光却落在藤椅中的丈夫身上:“凡迷障皆起于人心,依我看来,这也是在神鬼之说以外的另一种迷障。”
“是是是……”
王者辅笑着摇起蒲扇:“可不正是迷障……”
“可这世间诸多进益,不正是那些‘偏要大满’之人冲撞出来的。”
王者辅说:“做官也好,做学问也罢,唯有一人进益得大满,方可使这世间进益得小满……为众生为后世虑,何妨就让吾等迷障者自许一番大满呢?”
贞仪听得莫名怔怔然。
董老太太却愈发来气了:“既困糊涂了,就回屋里睡去,不要在孩子跟前净说些误人的胡话……”
又与孙女道:“不要什么都学你大父,他自个儿都还没活明白呢。”
“是了,不要学我这个贼配军,在家中风光半生,如今半截身子入了土,却反要被人这样欺压,这一点是万万不能学的啊……”
王者辅佯作受屈,唉唉叹叹地要起身:“家主休恼休恼,我这便听从吩咐,自回屋睡去。”
董老太太瞋瞪了丈夫一眼。
贞仪不禁笑了,见大父动作迟缓,便伸手扶大父起身,待扶起大父后,贞仪又有些恍惚怅然,从何时起,大父就连久坐后从椅中起身也须得人来扶了?
王者辅拎着蒲扇,笑着与孙女道:“大父小憩片刻,德卿若有不解之处,便去喊大父。”
贞仪向祖父点头,看着祖父慢慢上了石阶,往屋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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