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数日不饮不食,大病了一场,阿哥们争斗纷纭,以拥立皇八子的呼声最高。
后宫虽不预前朝政务,可是皇帝心中愀然不乐,她也常常看得出来。
有一日半夜里他忽然醒来,他的手冰冷的抚在她的脸颊上,她在惺松的睡意里惊醒,他却低低唤了她一声:“琳琅。”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皇帝的手略略粗糙,虎口有持弓时磨出的茧,沙沙的刮过柔滑的丝缎锦被,他翻了一个身,重新沉沉睡去。
再后来,她也忘了。
康熙五十七年时,她晋了和妃。
荣宠二十年不衰,也算是异数罢。
册妃那日极是热闹,后宫里几位交好的妃嫔预备了酒宴,她被灌了许多酒,最后,颇有醉意了。
卸了晚妆,对着妆奁上的玻璃镜子,双颊依旧滚烫绯艳如桃花。
她怅然望着镜中的自己,总归是美的罢,三十六岁了,望之只如二十许年纪。
色衰则爱弛,她可否一直这样美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又过了四年,皇帝已经看着老去,但每隔数日还是过来与她叙话,她婉转奏请,意欲抚育一位皇子。
皇帝想了一想,说道:“朕知道你的意思,阿哥们都大了,朕从皇孙里头挑一个给你带,也是一样。”
沉吟片刻道:“老四家的弘历就很好,明儿朕命人带进宫来,给你瞧瞧。”
皇帝素来细心,又道:“宫里是非多,只说是交给你和贵妃共同抚育就是了。”
佟贵妃位份尊贵,这样可免了不少闲话,她的心里微微一热。
那个乳名叫“元寿”
的皇孙,有一双黑黝黝的明亮眼睛,十分知礼,又懂事可爱。
有了他,仿佛整个宫室里都有了笑声,每日下了书房回来,承欢膝下,常常令她忘记一切烦恼。
有一回皇帝过来,元寿也正巧下学。
皇帝问了生书,元寿年纪虽小,却极为好胜,稚子童音,朗朗背诵《爱莲说》:“水陆草木之花,可爱者甚蕃。
晋陶渊明独爱菊;自李唐来,世人盛爱牡丹;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
皇帝盘膝坐在炕上,笑吟吟侧首听着,她坐在小杌子上,满心里皆是温暖的欢喜。
元寿回家后复又回宫,先给她请了安,呈上些香薷丸,说道:“给太太避暑。”
满语中叫祖母为“太太”
,孩子一直这样称呼她,她笑着将他揽进怀里去,问:“是你额娘叫你呈进的么?”
元寿一双黑亮明净的眼睛望着她,说:“不是,是阿玛。”
他说的阿玛,自然是皇四子胤禛,她不由微微一怔,元寿道:“阿玛问了元寿在宫里的情形,很是感念太太。”
她突然就想起许多年前,在畅春园的漫天红枫下,长身玉立的皇四子幽暗深遂的双眼,伸手抚过元寿乌亮顺滑的发辫,轻轻叹了口气。
该来的终究来了,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皇帝崩于畅春园。
妃嫔皆在宫中未随扈,诸皇子奉了遗诏,是皇四子胤禛嗣位。
她并不关心这一切,因为从乍闻噩耗的那一刹那已经知道,这一生已然泾渭分明。
从今后她就是太妃,一个没有儿子可依傍,四十岁的太妃。
名义上虽是佟贵妃署理六宫,后宫中的事实质上大半却是她在主持。
大行皇帝灵前恸哭,哭得久了,伤心仿佛也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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