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栖迟心下稍一迟疑,沉吟开口道:“……臣近来听在朝堂上时常能听到有些居心叵测的小人放出的离间风声,臣自是知陛下圣明烛照,然三人成虎,愿陛下能时时明察。”
听闻斐栖迟此言,半倚而坐的萧憬淮摸弄手上白玉扳指的动作一滞,他当然听得出斐栖迟所指的是朝堂上流传出的贺重霄战功赫赫,然戎马十数载手上却一直没有一队真正隶属于其的正规军马,定是因功高盖主,要做那下一个武安君白起。
“你是想说贺卿是庞葱,而朕是魏王,还是想说他是武安君,而朕是秦昭王啊?”
“臣不敢。”
看出了萧憬淮面上的阴晴不定,亦听出了其言下的不悦,斐栖迟连忙叩首跪拜,却仍是道:
“臣不过是希望陛下能明察秋毫,日后再多相信贺将军一些。
说句大不韪的话……若说天下人都背叛了陛下,臣以为贺将军都仍会选择与您站在一起。”
这番话在斐栖迟心中可谓是积藏已久,打心底里他一直对萧憬淮先前先前为引司马崇上钩而让贺重霄挨了场苦肉计感到心下不满,却是敢怒而不敢言。
这份不敢言不光是因为对方是君而他是臣,而是因为斐栖迟知道萧憬淮这么做并没有错,从国家大义上无任何可以指摘之处,而他不过是站在兄弟袍泽的立场上才会对此感到气结愤懑,替贺重霄鸣不平。
听闻此言,萧憬淮皱了皱眉头,却是未置可否,淡淡道: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朕虽不敢说自己时时都能耳聪目明,然‘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朕不会枉害忠良的。”
“……陛下圣明,微臣告退。”
萧憬淮面无表情,所言亦是滴水不漏,虽说难免有些冠冕堂皇,但却让人找不到丝毫挑剔的地方,虽然心下明白萧憬淮不过是在顾左右而言他,可身为人臣的斐栖迟也自然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得施礼告了退。
当御书房的房门再度阖上,看着案上放着的那两笺书信,萧憬淮沉吟着拾起其中一封,攥着页脚拿手上稍一摩挲,而后便抬手将之伸向了烛台,橘红的焰苗摇曳灼烧着,映照得萧憬淮眼中影影绰绰,亦瞬间将那纸页燎烧得只剩一滩余烬。
“韩牧。”
言罢,一个被包裹在一卷儿黑袍中的人影自暗处走出,在当年萧憬淮生母姚充媛殂殒后,韩牧脸上便添了一道深入肌理的狰狞刀疤,那刀疤自颧骨延伸直至嘴角,给他本就显得生冷强毅的面孔多增了几分骇人可怖。
当然,对于他这般的亡命之徒来说算不上什么大事,毕竟他们的面孔大多时间本就是覆在面甲黑布之下。
“属下在。”
将手中那上插着三根翎毛的羽檄交给抱拳跪立的韩牧,萧憬淮叮嘱道,眼中的寒意一闪而逝:
“把这份诏书送给留守益州的黑甲军将领许颢,务必要让他的夫人亲启。”
“是。”
一如既往地并不多加问,韩牧接过那羽檄后便出了御书房,他那本就雁隼寒鸦般的身影一跃而起,很快便融入了那水墨般的漆黑夜幕。
“琼林玉树竞奢华,老眼光摇眩有花。
莫是幻成银色.界,楼台胜处梵王家。”
民间传闻,当朝权相林相富可敌国家财万贯,其府占地,府内书房、校场、膳坊、池园一应俱全,若是抄出其府上的金银细软可供天下人食宿数载,其家中所存的古玩字画外来奇珍更是数不胜数,可谓是富埒陶白,占尽天下豪财。
林府校场上灯火通明,右相林昭然身着窄袖便服,立于靶外数十步开外眯眼拉弓引箭。
气沉丹田,推弓勾弦,林昭然挽手拉了个满弓,而弓弦既松,那箭矢便带着流火霹雳之势飞掣而去,箭簇笔直没入了木靶之中,却仍并未射中靶心,这却已经是他这晚射出的第四根箭了。
“唉,曾经我也是目能夜视百步穿杨的俊彦翘楚,现在却连这小小靶心都投射不准,岁月不饶人啊岁月不饶人,看来我还是老咯……”
林昭然收弓后叹了口气,接过一旁小厮恭谨递来的拭巾,抬手擦了擦两颊滑下的汗珠。
他已经到了到了六十而耳顺的年纪,已经斑白的两鬓和不在聪明的耳目,无不显示出岁月之荏苒。
“林相,您这么晚叫晚辈来便是让晚辈看您射箭的英姿的?”
半个时辰前,当他受林相邀约秘密前往林府时,江如练以为对方会同自己秉烛夜游商讨昭阳一派在如此高压之下的未来去向,但却未料他却坐在这校场上看了大半个时辰的“老翁夜猎图”
,终于他实在是按捺不住内心的焦躁,如是开了口。
“年轻人,要学会沉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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