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剑客(八)
(刘平安,一个‘绝世杀才’?)
郑怀叹从胸臆之中轻轻出了口气。
他将自己受了伤的手伸到少年眼前,被男孩儿白皙而细腻的手握住。
两人指掌相触,郑怀叹的手掌内生满了铁石般的糙茧,而男孩儿的手则柔软得令人回忆起阳春三月江南膏腴之地吹遍角楼的春风。
他的手不是一个读书人的手,但郑怀叹知道,眼前的男孩儿是看不出的。
男孩儿太过天真无邪,犹如一根常年扎根于渺无人迹之处顽强生长的野草,对于丰美奢靡的世界一无所知,眼中只有黑与白,林与风,纯澈得令人羡慕。
在郑怀叹的家里,恐怕就是三岁的小孩儿都不会如他这般天真。
此处长林丰草,山并不很高,却层峦叠嶂,藏着数不清的野兽。
郑怀叹大咧咧地坐在一处底下生满了青苔的青石板上,背靠一株枝叶扶疏的森森高树,名为刘平安的男孩儿神色专注地盯着他的手,将一条自郑怀叹袖口扯下来的布条混合着已经嚼烂了的药草团儿紧紧地裹在他手掌的伤处。
一股沁凉的舒缓感自不断跳动灼烧的伤口处散开,郑怀叹纵然并不大在乎伤势带来的痛楚,此刻却也放松了一点儿。
他望着少年的脸,神色有些空茫,似乎透过他而回忆着某些令人思绪起伏的往事,回忆固然不附加任何感情,但其内容却如烧红的炭火般灼痛人眼,因而郑怀叹的脸上便如他的告诉刘平安的名字一般,带上了一丝忧郁的叹息。
“我已经告诉你那两个词是甚么意思了,你为什么还是一副甚么都不怕的样子?也许你曾经没有见过强盗。
但他们是比普通人更加可怕的存在,会掠夺人的生命,将一切快乐的事情都化为乌有,你现在难道不应该快点回家,告诉你的父亲有强盗来了,而后立刻离开这里吗?”
为了照顾腹中空空、毫无墨水的少年,郑怀叹的话异常浅白直接。
而少年则状若未闻般为他掌上的伤口绑了一个精美的结,才抬起脸,用那双倒映着郑怀叹自己愁绪抑郁、阴云笼罩的面孔的漆黑眼睛看着他,困惑地问:
“为什么要跑?”
“……你还不懂吗?”
郑怀叹不知道自己该说甚么了,男孩儿的外貌并不很稚嫩,甚至有着足以轻易拉扯动自己的如同成年人般的力气,可有时候肉体凡胎是不能同锋利的弯刀、尖锐的箭矢相提并论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在现在这样的世道里,竟然也会有着如此懵懂的男孩儿。
“我的确不懂——我不懂,你为什么这么害怕?”
刘平安像是为了安抚他一般,用手匆匆摸了摸郑怀叹的鬓发——这动作让青年微微一怔,他立刻认识到男孩是在以一种模仿的姿态,用曾经他人对待他的行动对待自己。
而那个人,郑怀叹想,一定是他的父亲,那个「刘丑夫」。
……否则,这份宽慰的抚摸不会如此具有慈爱感。
郑怀叹忽然想要微笑一下,不是自嘲或讥讽,而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微笑。
他收回包扎好的左掌,听见男孩儿快乐而平静的说:
“谁想杀死我,我就杀死它。
谁想吃了我,我就吃了它!”
——单纯的猎人思想,直白得仿佛即将面对的不是强盗,而是一头豺狼,一只野兽。
郑怀叹因这孩子气的话而情不自禁地感到忧伤。
“再说了,如果我和爹走了,那你怎么办?”
刘平安说,“你这么孱弱,很可能会死的。
我不希望你死去,因为你是这些年我见过第二个会和我说话的人。”
“你父亲将你安置在这罕有人烟的山上,未尝不是在保护你。”
郑怀叹笑道,他的笑容中也藏着深邃的疲倦,“现在这世道……不太平。
我已经逃得太久了,这次已是逃不过去了。
原本我以为自己能力挽狂澜,至少也能做个响当当死在战场上的英雄。
可惜在真正遇到生命危难时,身边的人对我说,「快逃吧」,于是我就逃了……却没逃出去。”
刘平安嗅到郑怀叹内心的绝望,他原先还习惯性地试探刘平安,手放在他袖子里硬梆梆的凸起上,带着点儿杀意。
但现在,竟然完全丧失了继续前进的心,而产生了无与伦比的悲恸,这让他纵然是微笑着的,却比哭泣还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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