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四月,晋国使者抵达楼兰。
在晋国四方国境周边的小国,没有不知道这位强邻的,楼兰也早已称臣,每年晋商进入沙漠的两个月对楼兰人来说堪比过年,同是做苦力,晋商再吝啬也比那些穿金戴银却无比残酷的欧罗巴商人要好得多,他们是会让苦力吃饱的。
楼兰国虽然在晋国来无比弱小,只不过是占据了一片沙漠绿洲,位置险要一些,但在西域诸国来,楼兰是当之无愧的西域大国,人口过万,雄兵两千余,已经足够在西域各国之间横着走了,卫青带着五万余人的兵马自边关抵达楼兰时,几乎让途中所经的西域各国都惊呆了。
晋国平时极少置常备军,有战事需要才会大量募兵,千百年来自然领悟了一套速成练兵法,虽然武卒对奴军有一种天然歧视,军队之中的上下欺也压难以避免,但总体战力却在这一路上不断提升,这一点连不太习惯带晋兵的卫青也不得不承认。
骄兵难带,但只要是个将军,没有人不想带这样的士兵,卫青这具身体是士族出身,又太过年轻,一开始肯服从他的人不多,几次立威也没能起到太大的效果,带兵打仗不是朝夕之事,姬越已经在卫青初来乍到的份上,将武卒中有积年威望的将领留下,故而这个杂合军只是难带,而非带不下去。
不了解军队的人大约会以为军中简单,但这是不可能的,只要有人的地方,争斗就难以避免,更何况军队和士族天然对立,想要真正带出一套自己的班底,还是得靠一场一场的战事。
抵达楼兰之前,卫青一直在观察西域诸国的形势,他倒不是有多急切打一仗,这是身为一个远征将军必备的军事素养,但事实证明他想多了,黑甲晋兵的故事在西域诸国都是被当成鬼怪故事止小儿夜啼的,传了一代又一代的恐怖故事忽然成真,亲眼见到马蹄裹挟着飞沙的晋兵,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有孩童在路中间哭嚎,满含泪水的眼睛里倒映出黑色的铁蹄。
卫青满脸风霜,几乎不出少年模样,他命身侧掌旗兵打出停止行军的旗语,从马上跳下来,伸手遮住刺眼的沙漠阳光,了一圈周边的黄土建筑,取了水囊用手掌接了点水,喂给喘着粗气的战马。
孩童还在尖锐地哭嚎着,卫青招来楼兰的向导,掏出一包有些化开的饴糖,喂了战马几块,剩下的都交给向导,只道,“去哄哄,问问是谁家孩子,大热的天,哭得人心烦。”
楼兰向导小心地接过饴糖,一路小跑着去了。
也不知他是如何沟通的,没过一会儿就有一对父母跑过来,把孩童抱走了。
卫青注意到这对父母先前一直带着几个孩子躲藏在不远处的土窑后面,竟就眼睁睁着那么小的一个孩子站在路中间哭,骑兵全速跑起来的时候是很难注意路况的,如果不是哭嚎声太大,孩子极有可能就被踩死了。
可见百姓畏军如虎狼。
卫青微微叹了一口气,即便他还没有亲眼见过晋国的少年天子,也不难从他的种种举措之中出一股为君者的雄心壮志,只是这里没有如狼似虎的匈奴,有的只是在大晋威压之下瑟瑟发抖的小国弱民,天子按剑,欲霸四方,谁不是天子御辇下的一粒尘埃。
楼兰的情况比卫青想得要好一些,虽然贫穷,却已经有了整齐的街道,泥砖的建筑,楼兰王宫的地面上还铺了颜色一致的石砖,墙壁上有彩绘,放在晋国也许不那么够,但在一路上经过的西域小国之中,已经算得上奢侈。
姬越派来楼兰的官员经历了一路上的颠簸,能打起精神干活的没几个,最短的也歇了三天,但卫青带来的兵马已经安置在绿洲边缘地带,扎营练兵两天了。
卫青的兵主要成分是奴军,和武卒的比例是四比一,卫青路上采用以武卒治奴军的方式,由一名武卒管辖四名奴兵,现在到了地方,他就不打算继续下去了,仍旧将武卒整编成军,由原本的将领操练,奴军这边则提拔了四名奴子出身的将领,都置校尉军衔。
武卒世代从军,心思灵活,对士族有敌视心理,对这一部分士兵,卫青不准备硬来,而是缓缓图之,而对刚刚成军不久的奴军,可以用的法子就太多了,路上的时候卫青就发觉这部分奴军主要是以籍贯分派阵营,其中以鲁地阵营的战力最强,人数最多,此外还有南地阵营,北地阵营,以及一小股军、军女兵。
卫青对原身犯下的罪责已经心知肚明,但这些女奴兵虽然出身女闾,可和那些被陷害入女闾的无辜女人不同,这些女兵都是有罪案在身的,或许其中一两个因为家人连坐的有些冤枉之外,基本上手里都带着人命,也不是那么无辜了。
女兵没有经过太多训练,这一路上受不住劳顿,死在路途中的就有十几个,撑着到了地方的,也有许多人病倒,卫青不是对将士对严苛的人,却也实在没带过这样的士兵,然而就在士卒操练几日之后,有人来报,说是有很多士卒会在晚上偷偷去女兵的营帐里寻欢,女兵在女闾习惯了这等营生,也就认了。
来报的也是个女兵,二十上下,虽然满脸土灰,也能出容貌不错,卫青本在思考,也没有注意其他,随手要将人打发出去,那女子却抬起头来,不避不让道“将军如若默认此事,小女也该回去告知其他人,要仍操持起皮肉生意来,倒也省得练兵辛苦,不知将军能否宽待些”
卫青拧眉向这女子,只道“不必出言激我,此事需要上报天子,由天子决断,在此期间,我会让人守营房,禁止男兵出入,女兵照常训练。”
那女兵笑了一声,说道“若不是亲眼见过,小女还真认不出赵五公子了。”
卫青猛然反应过来,眼前这女子应当是认识这具身体的,他停顿片刻,只道“出去吧。”
女兵柔柔一礼,竟是世家的礼节,只道“玉怜告退。”
卫青在大帐里坐了很久,直到双腿发麻,剑柄被掌心捂得滚烫,最终却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认识原身的人是杀不光的,他甚至不认识任何一个赵家的人,怕是父母当面也如陌路,今日就算杀了玉怜,又有什么用呢
姬越收回金台,让人去查了一下玉怜,意外发觉她虽然不认识这个玉怜,但这人却和她有些关联,四年前她盗了父皇御笔圈下满门连坐的一桩大案,这玉怜因是案犯之女,也被连坐,本该判处死刑,但她自愿以身代罪,更名玉怜,没入女闾,当时还成了一件艳谈。
姬越没有半点同情和怜悯,她仔细回忆了一下那桩案子的细节,案子本身没什么可说的,身为边关大族,世代郡官,玉怜之父崔定举族私通秦人,盗挖铁矿,被告发之后上八议,父皇定其斩首之罪,崔氏全族三代之内不得为官,她认为此举等同叛国,不应轻判,于是盗改御旨,改为崔定本人五马分尸,崔氏嫡支斩首,庶支五代不为官,旨意下达之后难以追回,后来她才知道,崔氏一族被斩首三百余人,婴童不赦。
作为整个崔家嫡支唯一的遗孤,姬越十分怀疑这个玉怜的居心,更别提她还试图吸引卫青的注意,卫青是什么人姬越的大将军,领兵五万在外,盘踞楼兰要塞,地位何其重要
姬越立刻就起了杀意,女兵营的计划已经定下,这个时候发旨追到楼兰杀个女兵会显得很奇怪,这一点姬越压根没有思考,直接拟旨定了个秦人细作的罪名,不光玉怜要死,她还要卫青查明女兵营中和玉怜关系密切的人,一并处死。
除此之外,姬越使用金台的回溯能力,略过那些让人不适的内容,仔细茶查了玉怜在女闾的几年间接触过的形形色色的人,花了好几个晚上的时间,才算是筛选出了几个大分类。
第一类是花钱来找乐子的平民百姓,一次就走的暂时不算在内,主要是从玉怜一开始进女闾的客人和几年间来往颇多的客人里筛选出了三个。
第二类是朝中官员,主要是士族一类,这部分人比较多,而且多少常客,姬越只能用排除法去了一部分不可能有问题的,剩下的按照玉怜的殷勤程度划分。
第三类,也是姬越最关心的一类,行商。
她没忘记,崔氏一族的罪名就是贩铁给秦人,行商南来北往,最为可疑,姬越现在已经怀疑玉怜压根就是秦人留在曲沃王城的细作,尤其以她士族之女的身份和对晋国的怨恨,这个细作就能用得十分放心,相应的,她也是没什么用处的,能忍受四年的非人境况,这个女子的心境已经难以想象,不可能盘问出什么。
经过整理,姬越确定了,这个玉怜就是细作。
每年都会有一个姓赵的行商来曲沃贩卖宝石,这种宝石只在西域一个小国出产,产量稀少,一来一往间的利益根本不成正比,更何况这人是一年来两次,以西域的气候,再贪婪的商人也只会一年去一趟,更重要的是,这个行商和玉怜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这就奇怪了,一个辛苦奔波的行商,花了大价钱找曲沃最红的娘子,竟然只是为了和她说说话
姬越听不明白那些诗词歌赋里暗藏着什么秘语,但不妨碍她准备顺着行商这条线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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