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提起这篇传世之作时,我看到萧统微微笑了起来,轻轻一颔首,于是便信口诵了出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萧统赞许地轻轻点头,竟然接着我的话语朗诵了下去,目光漫望着远处,有些出神。
“……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我凝视着他出神的容颜,他有丝迷离的双眼。
忽然,我心中似有所感。
“太子殿下……其实,你是向往这样的生活的,是吗?”
萧统闻言一震,不禁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低头望着我。
许久许久,他才轻声叹了一口气。
“……是的。
‘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这才是我所希望的生活,隐逸山林,寄情山水……即使平淡一些,总是惬意高洁,好过在这宫中互相倾轧,终日惶惶!”
我心底轻轻一抽。
他看见我的模样,却又失笑了起来,自己站直身躯,顺手将我从地上也一并拉起来,低声说道:“我……本不该对你说这些话的。
可是,这天下之大,竟没有一个人能懂……”
他漫声长叹,目光飘向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一直飘出了那高耸庄严的宫墙,望进了他深藏在记忆中的某一处,眼神忽然变得云水般温柔,喃喃低语:
“愿在昼而为影,常依形而西东;悲高树之多荫,慨有时而不同。
愿在夜而为烛,照玉容于两楹;悲扶桑之舒光,奄灭景而藏明……”
我忽然朦胧中若有所悟。
原来,他也被这高高的宫墙、巍峨的宫殿束缚住了;原来,这座华丽的宫室,也是他人生的坟墓;他淹没在勾心斗角和无端猜忌的浊流里,他愤恨着这宫中见风使舵、人情冷暖的暗潮汹涌。
也许他也曾为自己的责任放弃过许多重要的人或事,不然他不会至今仍念念不忘着在夜而为烛,要映照着那张他心底的玉容于两楹。
然而时至今日,他的一切让步与牺牲,都忽然变得全无意义。
原来他那高高在上的父皇,曾经慈爱的父皇,已经迫不及待要将他的一切功绩与努力一笔勾消,要让他曾友爱的弟弟取而代之!
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忽然非常非常地怜悯他。
我跨前一步,刚想安慰他,就见他陡然变了面色,疾步冲向梅林深处的某个地方,厉声吼道:“是谁?谁在那里鬼鬼祟祟地窥探于我?”
我大惊失色,拉紧了身上大氅,也随后急急跟去。
雪地上有一行零乱的脚印,萧统大步沿着那脚印追去。
我跟在他身后,跑得有点气喘吁吁。
但那人甚为警觉,不但脚下逃得飞快,而且东一脚、西一脚迂回地逃离,最后我们沿着那行脚印,冲出了御花园的大门,到了门外方砖铺地的天街上。
这些宫中主要的大路因为很多人来来往往,不仅有人将雪都已扫开,而且那层泥泞里也有太多脚印、马蹄印和车辙混杂在一起,再也辨认不出先前那人的去向。
萧统站定脚步,四周望了望,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影。
他叹了口气,转向我道:“之前我看到梅林中有人在窥探我们讲话的情景,不知是何居心。
但现下也无从找起,抱歉让你受惊了。
不过,以后你更要万事小心为上,谨防隔墙有耳,何况现在乃是宫中多事之秋,世诚又刚获封荆州刺史、西中郎将,眼红想找他错处的人是很多的……你还是多加留意一些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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