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来,很有些寒意。
玉铭道:“我自己知道闯下了祸,原不敢再见奶奶的面,无奈我们老板一定要我来。”
霓喜诧异道:“什么?”
玉铭不语。
霓喜怔了一会,问道:“那天呢?也是你们老板差你来的么?”
玉铭道:“那倒不是。”
说话之间,不想下起雨来了,酣风吹着饱饱的雨点,啪哒啪哒打在墙上,一打就是一个青钱大的乌渍子,疏疏落落,个个分明。
玉铭道:“我们老板自从那一次看见了你。”
按照文法,这不能为独立的一句话,可是听他的语气,却是到此就全了。
他接下去道:“他闻说你现在出来了,他把家眷送下乡去了。
问你,你要是肯的话,可以搬进来住,你的两个孩子他当自己的一般看待。
他今年五十七,坚道的同春堂是省城搬来的两百年老店,中环新近又开了支店。
他姓窦,窦家的番禺是个大族,乡下还有田地。
将来他决不会亏待了你的。”
玉铭这下半截子话是退到玻璃门里面,立在霓喜背后说的,一面说,一面将手去拂掸肩膀上的水珠子。
说罢,只不见霓喜答理。
他呵哟了一声道:“你怎么不进来?你瞧,孩子身上都潮了。”
霓喜摸摸孩子衣服,解开自己的背心,把孩子没头没脸包住了。
玉铭道:“你怎么不进来?”
随着他这一声呼唤,霓喜恍恍惚惚地进来了,身上头上淋得稀湿,怀里的孩子醒过来了,还有些迷糊,在华丝葛背心里面舒手探脚,乍看不知道里面藏着个孩子,但见她胸膛起伏不定,仿佛呼吸很急促。
瑟梨塔伸出一只小手来揪扯母亲的颈项。
霓喜两眼笔直向前看着,人已是痴了,待要扳开瑟梨塔的手,在空中捞来捞去,只是捞不到。
瑟梨塔的微黄的小手摸到霓喜的脸上,又摸到她耳根上。
霓喜跟了同春堂的老板窦尧芳。
从绸缎店的店堂楼上她搬到了药材店的店堂楼上。
霓喜自从跟了窦尧芳,陡然觉得天地一宽。
一样是店堂楼,这药材店便与雅赫雅的绸缎店大不相同,屋宇敞亮,自不待言,那窦尧芳业已把他妻女人等送回原籍去了,店里除却伙计,另使唤着一房人口,家下便是霓喜为大。
窦尧芳有个儿子名唤银官,年方九岁,单把他留在身边,聘了先生教他读书记帐。
霓喜估量着窦尧芳已是风中之烛,要作个天长地久的打算,蓄意要把她女儿瑟梨塔配与银官,初时不过是一句戏言,渐渐认真起来,无日无夜口中嘈嘈着,窦尧芳只得含糊应承了。
当时两人虽是露水夫妻,各带着各的孩子,却也一心一意过起日子来。
霓喜黄烘烘戴一头金首饰。
她两个孩子,吉美与瑟梨塔,霓喜忌讳说是杂种人,与银官一般袍儿套儿打扮起来。
修道院的尼僧,霓喜嫌她们势利,赌气不睬她们了。
旧时的小姊妹,又觉出身忒低,来往起来,被店里的伙计瞧在眼里,连带的把老板娘也看扁了。
窦家一班亲戚,怕惹是非,又躲得远远的,不去兜揽她,以此也觉寂寞。
霓喜日长无事,操作惯了的,如今呼奴使婢,茶来伸手,饭来张口,闲得不耐烦了,心里自有一宗不足处,此时反倒想起雅赫雅的好处来,幸得眼前有个崔玉铭,两个打得火一般热。
霓喜暗地里贴他钱,初时偷偷地贴,出手且是爽快,落后见窦尧芳不恁的计较这些事,她倒又心疼钱起来。
玉铭眼皮子浅,见什么要什么,要十回只与他一回,在霓喜已是慷慨万分了。
她一辈子与人厮混,只是拿的,没有给的份儿;难得给一下,给得不漂亮,受之者心里也不舒服,霓喜却见不到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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