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折魂灵何唤长留中阴2o19-7-28奚无筌的眼角抽搐著,密如蛛吐的鱼尾纹蒙着眼窝子一缩一放,宛若垂死之象的腹褶。
过去的十年间,他没有一夜不思念怜清浅,不断在梦臆里搜寻、回味着她的模样,直到惊醒的枕畔再也看不见泪痕……然而,眼前的赤裸玉人仿佛是从梦境中走出,与那刻骨铭心的一晌贪欢时竟无半分区别。
除非这些年来,她被困于一处时间静止的秘境,否则残忍非情的十年韶光,怎未在深雪儿的身上留下痕迹?
岁无多是,解玉娘也是。
怎地……怎地只有我一个人老了啊?身心俱衰的奚长老眯着眼,刹那间有些茫然,忽不知今夕何夕。
但他清楚记得九月十五那晚生的事。
比起追忆挚爱的美梦,恶梦毋宁更难遗忘,有阵子他一闭眼就会回到天崩地裂的当下,以致数日皆不能眠,几欲崩溃。
观察到阴人喜阴的习性,岁无多特别挑选了九月十五的月圆夜,做为决战的时刻。
是日,太阳尚未下山,奚无筌便已在谷外林间就位,浑身涂满杂入干燥狼粪的新鲜牛屎,藏身于一株双人合围的大树顶端。
为确保引线能被顺利点燃,曲无凝特别在树干挖了道沟槽,埋入竹管引线,树叶因此开始凋萎,茂密树冠一时三刻秃不了,足以掩藏奚无筌的形迹。
反正这也不是林中唯一一株枯黄的树木。
阴人不会主动攀爬,只消不被现,奚无筌点火后仍有机会退走。
自从那夜布库定情,到九月十五行动,当中还有将近十天的光景,奚无筌与怜清浅把握时光,夜夜缠绵悱恻,如胶似漆,仿佛一对新婚的小夫妻;师兄弟中纵觉有异也不忍揭破,让这对苦命鸳鸯好生相聚,以免有恨。
壕沟土方在当日正午前即已填平,反而是将一干老弱妇孺送上峡谷顶端,耗费了最多的工夫。
藏身于树冠的奚无筌,就著远处地平线的最后一丝余白,看见峡谷顶端燃起篝火,代表众人已平安就位,接下来只等阴人出现了。
或因连日劳疲,也可能是临别狠射了几注给深雪儿,透支了最后的体力,裹着缀叶绳网的奚无筌,竟在枝桠间沉沉睡去,直到细碎的刨刮声将他惊醒。
青年睁开惺忪睡眼,瞥见相邻的另一株老树根部,一只涂了白垩也似的枯爪穿破土壤,从根隙间伸出一条环鞲捋袖的结实臂膀,攀缘拔扯,爬出一名簌簌落土的阴人来。
树根下的土壤几乎枵空,足够一名成年人抱膝蜷缩,稳如胎藏。
难怪岁无多他们只在林间石下掘出几具,更多的阴人其实是藏在树根底部!
岁无多他们几乎把林中地面掘了个遍,不仅是为增加奚无筌存活的机会,更有避免引线被断、计画功败垂成的深刻寓意。
无论岁无多或曲无凝,断不能于此大意轻忽,遗下这等隐患。
细细打量那卵形的根柢空槽,奚无筌现树根上残留的土壤足有数寸厚,一铲落下未必能穿,难怪师兄弟们失察。
问题是:每每到天亮之际才仓皇撤退的阴人大军,如何能掘坑自埋?
黑夜中能见有限,然触目所及,十数头阴人从远近的根节处爬出,所著固然脏污,却称不上褴褛,与每夜袭来的阴人颇不相同,能辨出是武人袍服,材质做工均属上乘,形制带着浓厚的外族风情——奚无筌在布库里见过类似的服制——人人倒拖器械,似是刀剑鞭尺一类。
他没见过阴人使用武器。
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惊雷般掠过心版:若非是自埋,而是为他人所埋,如葬茔穴,只是没有棺椁而已,一切就说得通了!
入殓时衣以新袍,以生前兵器陪葬……但埋入距地面不足一尺的根隙间,委实太浅。
除非埋尸之人预期尸体将醒,更须自行破土而出,这才刻意浅埋——沙沙如成群粪金龟般的异响漫入林间,数不清的阴人争相前行,潮水也似涌向藏形谷。
空气里充斥着骇人的尸臭和肉腐,奚无筌须牢牢捂住口鼻,才不致呕出腹中酸水。
数以千计的阴人同时行动,整座林子仿佛被置于沸水锅上,剧烈摇动起来。
那些从树根爬出、武服执兵的阴人周围,仿佛有层肉眼难见的气罩,后头涌至的阴人无不自行绕开,不敢接近;偶尔有不小心被挤蹭过来的,只见从树根底下爬出的大阴人龇牙低咆,随手扭下逾矩阴人之头,将尸身抛入群中,众阴人只得仓皇走避,莫与拮抗。
这批衣甲执兵的大阴人,数量远少于衣衫褴褛、身躯残破的阴人大军,就著月光仓促一瞥,约莫不满百数,在疯狂涌向藏形谷口的黑压压人潮中却很容易辨认:它们并未随队而行,离开藏身的树根来到月光下,多半伫立不动,抬头四顾,鼻翼歙动,似乎在寻找著什么。
奚无筌吓得缩回树冠,掩口摒息,不敢轻举妄动,唯恐这些大阴人闻到生人之气,循着新鲜血肉的味道现了自己……然而,大阴人们搜索的方向明显不是他栖身之所在,而是圆月之下,不住吞入黝黑尸群的藏形谷。
(它们……到底在找什么?)山谷顶端出现几枚豆粒大小的黑影,就著皎洁月色,奚无筌几乎能望见其中一人裙袂飘飘,长飞散,宛若仙子下凡;除了他的深雪儿,世上更无如此脱俗、不染片尘的女子!
她在担心我吗?是不是盼我完满完成任务,赶紧回到她的身边,今生再也不分开?
可怕的尖啸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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